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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三纲”批判

张岱年

作者简介：张岱年（1909—2004），字季同，别署宇同。当代重要哲学家、哲学史家，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奠基人。曾任清华大学、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，北京大学中国哲学史教研室主任，中国哲学史学会会长等职务。有《中国哲学大纲》、《天人五论》、《中国哲学史史料学》、《中国哲学史方法论发凡》、《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》等重要著作。

“三纲”之说，始于汉代。先秦时代儒家的代表人物孔子、孟子、荀子都未讲三纲。孔子讲过“君君、臣臣”；孟子讲过父子、君臣、夫妇、长幼、朋友等人伦；荀子讲过“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妇，始则终，终则始，与天地同理，与万世同久。”(《荀子·王制》)然而都没有提出所谓三纲。《韩非子》书的《忠孝》篇说：“ 臣事君，子事父，妻事夫，三者顺则天下治，三者逆则天下乱，此天下之常道也。 ”此篇是否韩非所作，难以考定，但总是法家的作品。《忠孝》篇强调臣对君、子对父、妻对夫的片面义务，可以说是三纲观念的前驱。

三纲的名词见于董仲舒的著作。《春秋繁露》的《深察名号》篇云：“循三纲五纪，通八端之理，忠信而博爱，教厚而好礼，乃可谓善。”又《基义》篇云：“凡物必有合，……阴者阳之合，妻者夫之合，子者父之合，臣者君之合。物莫无合，而合各有阴阳。……君臣父子夫妇之义，皆取诸阴阳之道。君为阳，臣为阴；父为阳，子为阴；夫为阳，妻为阴。……王道之三纲，可求于天。”两篇都没有对于“三纲”的名义做出直接的解释，但《基义》篇中着重论述了“君臣父子夫妇之义”，似乎即表达了所谓三纲的含义。

《白虎通义》论述‘三纲’说：

三纲者何谓也?谓君臣、父子、夫妇也。……故《含文嘉》曰：君为臣纲，父为子纲，夫为妻纲。……纲者张也……人皆怀五常之性，有亲爱之心，是以纲纪为化，若罗网之有纪纲而万目张也。

据《白虎通义》此说，“君为臣纲，父为子纲，夫为妻纲’三语出自《礼纬·含文嘉》，《含文嘉》此语亦本于董仲舒。纲是网上的大绳，常语云：“提纲挈领”，提起网上的大绳，就可以带动整个的网。纲具有主导的作用。所谓“君为臣纲、父为子纲、夫为妻纲”，即是说在君臣、父子、夫妇的关系中，君、父、夫居于主导的地位，臣、子、妻应服从君、父、夫的领导与指挥。

汉儒相传的《礼记》中论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妇的关系，承认其为相互的关系。《大学》云：“为人君，止于仁；为人臣，止于敬；为人子，止于孝；为人父，止于慈；与国人交，止于信。”《礼运》云：“何谓人义?父慈子孝；兄良弟悌；夫义妇听；长惠幼顺；君仁臣忠。十者谓之人义。”这就是说，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妇，两方面都须承担一定的义务。

经过历史的演变，到了南宋，出现了臣对君、子对父、妻对夫应绝对服从的思想。朱熹《孟子集注》引李侗的言论说：

舜之所以能使瞽瞍底豫者，尽事亲之道，其为子职，不见父母之非而已。昔罗仲素语此云：只为天下无不是底父母。了翁闻而善之曰：惟如此而后天下之为父子者定。彼臣弑其君、子弑其父者，常始于见其有不是处耳。(《离娄下》)

罗仲素名从彦，二程再传弟子。“了翁”指陈王瓘，也是程门后学。陈王瓘此说，不但肯定天下无不是的父母，也承认天下无不是的君了。“天下无不是底父母”，就是说，父母对子女，无论怎样都是对的，子女对父母只有绝对服从。陈王瓘认为，臣对于君，子对于父，不应“见其有不是处”，即应绝对服从君父的意旨。

王夫之评论这个问题说：

天下无不是底父母，延平此语全从天性之爱发出，……潜室套着说天下无不是底君，则于理一分殊之旨全不分明。……君之是不是，丝毫也不可带过，如何说道无不是底去做得? ……乃去就之际，道固不可枉，而身亦不可失，故日士可杀不可辱。假令君使我居俳优之位，执猥贱之役，亦将云天下无不是底君，便欣然顺受耶?”(《读四书大全说》卷九)

“延平”即李侗，“潜室”是朱熹弟子陈埴。王夫之反对“天下无不是底君”，这是进步的观点；但他却还肯定了“天下无不是底父母”，这表现了他的时代局限性。

朱熹及其门徒，既宣扬“天下无不是底父母”，又宣扬“天下无不是底君”，把臣对君、子对父的关系看做绝对服从的关系。南宋以后的三纲之说，要求臣必须绝对服从君，子必须绝对服从父，妻必须绝对服从夫。这也就是否认了臣、子、妻的独立人格，也就是要求除最高统治者以外，一切人都应甘受奴役。这种观念在宋元明清时代发生了极其恶劣的不良影响。

在封建社会的后期，专制主义空间加强，三纲思想变本加厉。明代创立了“廷杖”制度，对于敢提意见的大臣实行廷杖，清代更大兴文字狱。在清代，满大臣对君自称奴才；汉大臣称臣，而权位在满大臣之下，这即是说，汉大臣连奴才都不如。明清时代的统治者这样摧残知识分子和劳动人民的独立人格，对于社会发展起了严重的阻碍作用。

——摘自张岱年《中国伦理思想研究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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